2007年4月23日星期一

晴雨人生——陆士清先生印象


 

晴、雨是陆士清先生为自己的爱女起的名字。

陆先生有两个女儿。一晴一雨,占尽了天气变化的两极。

曾私下里忖度,如果陆先生有第三个女儿,陆先生会给她起个怎样的名字呢?一直不曾就此问题请教过先生,怕太唐突。

大学里学《易经》,不敢说领悟了这天书的精髓,依稀间也还形成了一种大略的感觉:生生不息的世间万物,无始无终地相生相克,转换生成了这一个深邃的宇宙。

变化着的,才是生存着的。

陆先生为爱女所起的名字,是否也把对生命的领悟融入其中了呢?未曾从先生处印证过。

然而,陆先生的人生之路却是印证着生命的真谛的,陆先生的学术之路却是融入着他对生命的领悟的。

关于陆先生的最早印象是在复旦图书馆形成的。

确切的时日是记不得的,反正那时还是个懵懂少年,满心是躁动,满眼是新奇,常常怀着朝圣般的心情在复旦图书馆静穆的书架间穿行。那时侯,花了不少时间在一套三本的《中国当代文学史》中寻找当代文学的踪影,并因此记住了那套书作者中排在第一位的那位先生的名字,他就是陆士清,书上所署的身份是责任编委。

后来专攻当代文学时,我才弄清楚,那套书是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的第一部文学史著述,在这之前,中国当代文学的研究,在大学教学和学科建设中,还不怎么引人注意。学者们评价说,这套书"在中国当代文学学科建设中奠下了一块坚实的基石"。而陆士清先生在这套由二十二所高校合力编纂的文学史中,实际上担负着主编的职责。时至今日,这套当代文学史及其与之配套的数十上百卷的"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史料"仍然是不少研究者重要的参考资料。

以人们习惯性的表述方式,我想,陆士清先生该被称为"中国当代文学史学科建设的重要开拓者"。这称号意味着资力与权威,令人钦羡,并足以成为立身于学术之林的资本。

然而,当当代文学研究成为显学时,陆士清先生却悄然引退了。

今天,学人们提到陆士清先生,称他是港台文学专家。

我曾经问起陆先生缘何不再专攻当代文学,他淡淡一笑,"太挤了"。

"太挤了"意味着什么呢?太多的人在做着同样的事情、太多的人在进行着同样的劳作、太多的人……
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有了 "做学问"一说,把自己围在乱纸堆中写呀写,那就是学问了。凭着"做"出来的学问,你就可以有房子、有位子,运气再好些还可能有车子。至于有多少学问,全在你写了多少文字,印出来就作数。既然是在"做"学问,那当然就得讲效益,哪门学问热闹,哪门学问就有人气;哪门学问文章好发表,哪门学问凑上去的人就多。究其实,某些所谓的学问已经和贩夫走卒、引车卖浆者的行当一样,混饭吃而已。

因为"怕挤",陆先生从当代文学走出来。

他开始研究台港文学时,这领域还不象现在这般走俏,时不时会有人讥笑这一领域是粗鄙无学。就在两年前,有人在一篇题为《秦家琪之死》的文章里,还在为秦家琪这位极有功力的港台文化研究者、复旦大学一代才女惋惜,说是如果秦先生当年抱定原本的学术专长那会如何如何。可见谬见之深。

八十年代早期,横亘在大陆、台湾、香港三地两岸之间的坚冰还未曾消释,那个时候在大学,接触港台资讯,被当成一种特殊待遇,跟阅读《金瓶梅》一样,只有副教授、或者处级以上才可享受。平民学子至多是哼唱些港台流行过了的流行歌曲,或者是间或读到些港台流行过了的、且未必完整的流行小说。即使如此,隔海飘过的这股隔了年、打了折的清新,还是让很多学子激动不已。

当年的学子们,是该感谢陆士清先生及与他同时的几位港台文学研究者的。是他们,把这扇沟通华夏情感的南风窗打得更开;是他们,协助学子们领略了华夏文化的另一种雅致。

八十年代的复旦园,教授们的穿着是极随意的。现在西装、领带的体面的教授们,那时候极可能还在脚穿解放鞋。然而,陆先生是个例外,他是常常西装、领带的,与他走在一起的,也常常是西装革履,极体面的打扮,大多是来自海外的华人作家、教授,其中不少,是学子们心仪已久的人物。这样的场合一出现,大多便会联系着一次令人难忘的讲演,并成为日后学子们难忘的记忆。聂华苓、白先勇、於梨华、陈若曦、李欧梵、马森、杜国清、郭枫、许世旭、曾敏之、黄维樑、梁锡华等一大批台港文化名人,就是这样为那个时候的复旦学子所熟知的。八十年代是复旦校园文化的兴盛期,这里面该有着陆先生不小的一份功劳。

  1981年,陆士清先生在复旦大学开设《台湾现代文学》专题课时,校内校外反响非凡。海内外若干媒体纷纷报道,新华社为此发了专电:"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,这学期为文学专业的高年级学生开设了《台湾现代文学》选修课,这是祖国大陆的大学中文系首次开设的关于台湾文学的课程。这门课程的任课教师陆士清讲师,曾和台湾作家於梨华等交换过中国现代文学的情况和看法,建立了联系。近年来他还积极收集台湾现代文学的有关资料……"《台湾现代文学》的意义当然不仅止于是中国的名校开设了一门新课,它更是一种征兆:两岸的中国人需要沟通,也渴望沟通。也许,最大的受益者还数那些有缘听他讲课的学子们,陆先生给他们讲述的不仅仅是精彩的文学作品,也是在为他们开启着别一种观照文学乃至人生的视角、而他的讲课本身也成了一种艺术,让人不由自主陶醉于其中。九四年,陆先生退休前最后一次为学生开设这门课,这些被各种资讯包裹着的、自负、自得的、读着琼瑶、三毛、席慕容长大的新一代学子,面对着这位充满激情的教授,出现了与他们上一代的学兄、学姐们同样的场面:他们时而凝神静听,时而朗声大笑,全没了惯常上课时那满脸写着的倦怠。

文学是陆先生生存理念的一种载体,陆先生的文学观就是他的生命观。或许,就是出于这一原因,陆先生敢于问津少人问津的领域,敢于采取有别于一般学究的学术态度,他因此获得了成就。

当今的学界惯常以发表文字的多寡分胜负,也便因此,"著作等身"成了不少学人们的有着那么几分崇高的追求。虽然,从前的学人也曾崇奉过"十年磨一剑",不过,这信条,如今是不大行得通的。想一想,铺就一条教授之路,得用掉多少书。评上个讲师,没个半本一本是不行的;评个副教授,没个一本两本是不行的;评个教授,没个两本三本也是不行的。如果先哲老子在世,他大约是只能作个助教了,谁叫他博大精深的《道德经》只有区区三千字呢?

不知道陆先生是否也为著述的事困惑过。我所知道的是,他自己是不大轻易为文的。

学术研究原本该是件严肃的事,即使不再讲究 "文章千古事",不必句句皆有来历,总还得有个依据才行。譬如说港台作家研究,至少,被研究对象的主要作品是该读一读的。至于提到对港台文学做史的梳理,那更是得以丰厚的资料、史实、作品做依托才可以。两岸三地的文化交流长久隔绝,不少人可能终其一生都无缘见到对方的出版物。即使是学者们,要查找到所需材料也绝非易事。除非有造无米之炊的本事,否则,在港台文学研究领域,要写出有水准、有分量的文章并不容易。

有一段时间,谁占有了材料,谁就占有了港台文化研究的主动权。有时,单凭手中的材料,就可以在学界发威。说起来,陆先生在港台研究上是绝对占有资料优势的。他是这一领域研究的开拓者之一,与海外作家交往密切。他到过美国、日本,数次去香港访学,主要也是为了搜集所需的研究资料。然而,他的学术著述倒似乎并未因此丰产起来。曾有出版社几次约他写《台湾文学史》,但他未接受,他自己解释说是"火候未到"。陆先生在大学讲过十几轮的《台湾文学》专题课,他的讲义略加编纂,本身就是一部精彩的专著。然而,他仍然是让讲义沉睡着,因为他觉得不成熟。

有一回,陆先生面对图书馆塞满印刷物的书架感慨到:那上面究竟有多少是真正的书,又有多少是印上了铅字的纸浆呢?为着让自己的文字厚重、再厚重些,他是不吝气力的。他在复旦开设过《白先勇研究》专题课,他也有意要写一本《白先勇评传》,为此,陆先生在美国对白先勇进行了数月访谈,回国时带回的资料,装了整整一旅行箱。为写一篇关于台湾《现代文学》杂志的论文,他把一套五十本《现代文学》杂志悉数阅读,并认真标记,遇到疑难问题,他甚至自费打越洋长途向当事人咨询。

数月前,东方电视台名牌节目主持人袁鸣赴台主持中秋晚会,行前,向陆先生讨教台湾文化。当时,陆先生正因腿疾住院。他索性将病房变成了讲堂,滔滔不绝数小时,不仅让袁鸣获益非浅,也把凑热闹的小护士们深深感染了。陆先生研究台港文学十数年,港台文学是他谈不完的话题。然而,提笔为文时,却常常要字斟句酌起来,他认为没有新意、不成熟的文字,是不肯轻易示人的。他的扎实学风赢得了余光中等台湾学者、作家的敬意。

陆先生主编的《台湾小说选讲》、《台湾小说选讲新编》以简约、信服的文字对收录作品进行着实在的点评。《台湾小说选讲》出版后,即受到读者们的热烈欢迎,一些大学还把此书选为《台湾文学研究》课程的重要参考书。香港《晶报》、《新晚报》等先后以较大篇幅介绍《台湾小说选讲》,不少作家、评论家也对此书在作品选目、评介上的客观、全面给予充分肯定。他与人合著的《三毛传》出版后也很受读者喜爱,荣获当年度国家新闻出版署图书金钥匙奖,后又被引介到台湾出版,一版再版。

1993年,陆先生出版了《台湾文学新论》,这本论著被香港评论家黄维樑博士誉为是"先锋学者"的部分研究成果的结集,充分体现了陆先生广博的研究视野,深厚的学术功力。著名美学家蒋孔阳先生如此评价陆先生的学术研究:大凡台湾新文学运动发展的政治、经济、社会、历史、文化、文学的动因,文学思潮的演变,传统的继承和外来文化的冲击,创作题材的拓展,主题意识的变化,风格的形成和出新,文学样式的兴衰等等,都在他研究探索的范围之内。但是,他的基点和追求目标却是全景观照,是宏观把握与微观深入的结合。

陆先生在港台文化研究方面花费了不少心力,由于他的努力,复旦大学创办了台港文化研究所,举办过第四届台港澳暨世界华文文学研讨会、香港作家研讨会、世界华文女作家研讨会等一系列很有影响的学术会议,还发行了一本叫做《台港文潭》的不定期刊物,不少人期待他也相信他还会为港台与大陆间的文化沟通做更多的事,孰料他却退休了。

人们为他这个时候退休感到惋惜,他对此还是淡淡一笑:"学术不会退休,研究照常进行。"

他退休了,然而他又没有退休。

人们在电视台《香港知识竞赛》大赛上看到他在担任评委;

人们在上海电台《世界华文文学百家精品展播》中听到他在担任主编;

人们在报纸上读到他与华人著名作家间新年的相互问候;

他仍在努力,依然活跃。台湾文学研讨会,罗兰小说创作研讨会,乃至日本孙中山研究会召开的《孙文与华侨》的国际研讨会上,都回荡着他那探讨的声音。

他以往的熟人依旧称他陆教授,然而,在很多场合,不少人开始叫他陆总了。

他又一次拓宽了生存空间,真的成了老总,主管着一家医药保健品公司的产品开发。

很多人惊诧不已,文学专家也懂经商,他笑笑:那也是体验人生。

陆先生的人生阅历原本就是相当丰富的。

他曾经担任过无锡人民银行会计股股长,那还是在共和国的初创期。那段岁月给他留下的印象极深,他常常会绘声绘色地讲给他的学生听:芦苇丛生的河道中,载运钱款的小船在急速穿行。河水淙淙,四野空寂。押运人肩扛长枪,立在船尾,四下环视,神情严竣,随时准备与劫匪进行殊死搏杀。

我曾与陆先生开玩笑:"如果还干老本行,没准儿,您现在是银行行长了。您喜欢做银行家呢,还是大学教授?"

他曾经是银行里的业务骨干。直到今天,陆先生还保持着对数字的敏感。他甚至可以把一些体现上海变化的数字,比如南浦大桥的跨度,分毫不差地介绍给来访的海外友人。

成为有名的银行家,这对于陆先生原本是极有可能的。银行曾保送他就读人民大学信贷系。

他还考取过军事院校,与他当年同时被录取的人,不少人成了将军。

即使在复旦大学,他面临的选择,原本也有多重。

六十年代,他做过复旦大学团委副书记,一条通往仕途的捷径。

当初,他肯定曾对各种可能进行过价值上的衡量,最终,他做了教师,研究起了文学,因为他钟爱文学。

如今,陆先生既是教授也是老总,又是一种全新的人生体验。

陆先生写过散文、也写过报告文学。文革结束后,他在《文汇报》发表的长篇报告文学《数学家的诗篇》讴歌着知识人坚韧的人格,张扬着知识的力量,也唤起了无数人对著名数学家苏步青教授冬眠了的记忆,曾打动过不少读者。

陆先生正在书写着全新的人生,一番体验以后,他会不会将笔伸向新的创作领域呢?我们期待着。


 

     附注:此文应陆士清之约而作,算作对导师的一份感激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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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简介

孙永超,广电、广告策划人。复旦大学面壁8年,而后涉足广告及广电策划等领域,从事策划时间长达十余年,策划过的品牌数以十计,兼任上海电台主持达四年之久。并曾在复旦金仕达、上海因特耐、中国汽车电子商务网等企业担任要职。出版过《三毛传》(与陆士清、杨幼立合著)、《最后驿站》等畅销书,其中《三毛传》获中国图书金钥匙奖、并成为台湾高级中学跨校网路读书会的推荐书目。曾发表过电视市场策划研究、台港文化研究等领域研究论文多篇。现任职于上海大学影视学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