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10月15日星期五

“竹林七贤”的传播术


 

"竹林七贤"的传播术

孙永超


 

一、"九品中正"与文人价值符号体系

文人是文化符码的传承者,其本身价值之社会化亦需符码化方可体现。换而言之,文人的生存空间一定意义上依托于其在通行的、被一定群体至少是同侪所认可的符码体系中所拥有的符号性的地位。

魏晋之九品中正、隋唐肇始的科举制、当世之职称制,其实质一定意义上即体现为文人权利的符码化。所不同之处在于,当世之职称制与古代盛世之科举制,强势权力机构构成这一文人价值符号体系的编码者,或云规则的制定者,权利机构经由对强势资源分配权力的控制(体现为经济与社会双重属性的国家资源),将文人符号体系经济化、利益化、权力化。作为个体的文人必须经由对这一符号体系的归属,譬如考取科举、职称评定,也即是个人的体制化后,取得利益的保障。

通常情形,官方认定、推行之文人符号化体系之巨大权利,足以令天下文人敬畏、归心,躬逢天平盛世的文人,自身却可能是无足轻重的。强势的权力机构制定了社会的游戏规则,文人大多只有遵从的份,成为体制话语的传声筒。胆敢对其挑战的体制外力量,要么悄然湮灭,要么无情粉碎。

然而当天下处于"失权柄"、"乱伦常"的所谓乱世,譬如魏晋,情形则大有不同。魏晋之九品中正,文人考评价值体系的国家化色彩大为削弱。随着连年战乱,支持文人价值评价体系的实际利益也为大为削弱,融入国家认可的文人价值符号体系已不再是唯一的选择,文人考评的价值符号体系呈现出动态化、多元化、属地化的变化趋势。

动态化

所谓"乱伦常",意味着社会既定体系的崩溃以及权威感、神圣感的丧失。成王败寇成为社会的常态,人生的无常成为文人感喟的主题。不必也难以寻得足以安心的价值符号体系。

多元化

就本性而言,多数文人其实是喜欢秩序与规则的,只是这种规则与秩序是自身主动的选择,而不是被迫的适应,或者说,文人更希望成为秩序的立法者,或者说至少是参与者。当大一统的价值符号不再存在,或者西人所谓"上帝已死"之后,文人的价值认定呈现多元化,乃至自身成为价值评判的立法者。

属地化

魏晋文人的被认可及其相关联的权利,更大程度上依托于其所生活的群体,也即是属地化的"品"的认定,并由此向外辐射,形成传播影响,求得各级别"中正官"乃至最高权力部门的知晓、认可。


 

二、"竹林七贤"的价值传播体系

魏晋盛产枭雄,也盛产名士。成为枭雄,其实还是有很多限定的,譬如政治上的资本,潦倒如刘豫州,也还是有着皇家的血统可以依托。而且,还得嗜血。受得了"斩载无孓遗,尸骸相撑拒"、"马边悬南头,马后载妇女"一类的恐怖。然而,成为名士,却要简单得多。《世说新语》引述王孝伯所谓:"名士不必须奇才,但使常无事,痛饮酒,熟读《离骚》,便可称名士"。

没有国家价值体系的认定,那么就由同侪乃至自己的认定。魏晋贵族、士族养成清谈习惯,手执塵尾,语涉玄机,谓之玄学。肇始于何晏、王弼,继之于竹林七贤,清谈或则相关玄远的哲理,或则臧否人物。"在清谈时,手执塵尾的人往往是辩论者双方的领袖,是名士中的大名士"。

在没有大众传播的年代,魏晋的文人们充分施展、开掘着传播的威力。他们设定自身的传播议题、聚拢着特定的传播受众,实施着特定的传播技巧。他们陶醉于彼此语言的机敏,笑傲山林,在清谈中沉醉。若干未曾位居高堂的文人,获得了空前的声望。譬如竹林七贤,在当代既已为万众推崇,更成为后世文人的千古偶像。本文试图以传播视角考察竹林七贤。

1、桀骜不驯的挑战性传播

嵇康据称是位美男子,《晋书》说他"龙章凤姿,天质自然" ,《世说新语》更形容他"身长七尺八寸,风姿特秀。见者叹曰:"萧萧肃肃,爽朗清举。"或云:"肃肃如松下风,高而徐引。"而且又特别聪明"有奇才,远迈不群"" 学不师受,博览无不该通"。大约很早就成了名,否则,以他不太显赫的门第,外加早孤的背景,如何能够娶了曹丞相的孙女,成为曹魏的皇亲。

和皇室结亲,原本是可以让文人显赫的。然而,当朝代更替,这却也会成为负担。史书中未曾涉及嵇康后来的遭际是否和其与曹魏的姻亲关系有关,然而,就其言行而言,嵇康对司马氏的敌对是明显的。譬如他完完全全不理睬当朝权臣钟会的讨好:

锺士季精有才理,先不识嵇康,锺要于时贤俊者之士,俱往寻康。康方大树下锻,向子期为佐鼓排。康扬槌不辍,傍若无人,移时不交以言。锺起去,康曰:"何所闻而来?何所见而去?"锺曰:"闻所闻而来,见所见而去。

钟会也算得上是风雅之士,只是气量有些小。遭到冷遇,便寻机报复,向晋帝进谗言,形容嵇康等"言论放荡,非毁典谟,帝王者所不宜容"。直接导致嵇康后来的被害。

嵇康在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中,他更是淋漓尽致地宣泄着他对于为官的不屑并洋洋洒洒列出七不堪,二甚不可,艰拒出仕:

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;不大闷痒,不能沐也。每常小便而忍不起,令胞中略转,乃起耳。……

卧喜晚起,而当关呼之不置,一不堪也。抱琴行吟,弋钩草野,而吏卒守之,不得妄动,二不堪也。危坐一时,痹不得摇,性复多虱,把搔无已,而当裹以章服,揖拜上官,三不堪也。素不便书,又不喜作书,而人间多事,堆案盈机,不相酬答,则犯教伤义,欲自勉强,则不能久,四不堪也。不喜吊丧,而人道以此为重,己未见恕者所怨,至欲见中伤者;虽瞿然自责,然性不可化,欲降心顺俗,则诡故不情,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,如此五不堪也。不喜俗人,而当与之共事,或宾客盈坐,鸣声聒耳,嚣尘臭处,千变百伎,在人目前,六不堪也。心不耐烦,而官事鞅掌,机务缠其心,世故繁其虑,七不堪也。又每非汤、武而薄周、孔,在人间不止此事,会显世教所不容,此其甚不可一也。刚肠疾恶,轻肆直言,遇事而发,此甚不可二也。

这封信名义上是写给竹林七贤中显达的山涛,与其绝交。然而,却激怒了皇帝。被当成是导致嵇康被害的直接原因。皇帝是如何听闻有这样一封措辞不恭信件的?就嵇康与山涛的交情而言,山涛不至于为着言辞上的不敬,就出卖朋友。事实上,嵇康临刑前曾语其子嵇绍""巨源在,汝不孤矣。",还是把山涛当朋友的。 "嵇康被诛后,山公举康子绍为秘书丞。绍咨公出处,公曰:"为君思之久矣!天地四时,犹有消息,而况人乎?"山涛保举并力劝嵇康之子嵇绍为官,嵇绍也接受了,并成为晋的名臣。

看起来,这封绝交信,不止是针对山涛一人,更是写给天下名士、当朝权臣,乃至皇帝。与其说嵇康是要与老友绝交,不如说是要与篡魏之司马氏绝交。

先是蔑视朝中重臣,而今又不屑当朝为官。嵇康传播给权利当局的信息是清晰的:我讨厌你们、鄙夷你们。

嵇康太有名望,太又才学,也太不合作。钟会劝告晋文帝"嵇康,卧龙也,不可起。公无忧天下,顾以康为虑耳。"司马氏自然要起杀心。

嵇中散临刑东市,神气不变。索琴弹之,奏《广陵散》。曲终,曰:"袁孝尼尝请学此散,吾靳固不与,广陵散于今绝矣!"太学生三千人上书,请以为师,不许。文王亦寻悔焉。

嵇康的死,轰列凄美,甚至死亡本身在都昭告着他对于权力者的不屑。


 

2、不论人过的避躲性传播

文人成为斗士,是需要胆量的。文人之长,在于智慧,而不在博命。文人惜命,自古如此,而这其实也是文人的智慧。知其不可为,也便不为。然而,这也还是有代价的,那便是痛苦。

阮籍的文名不输嵇康。而其对于老庄的悟性,似更胜于嵇康。譬如他纵酒、通达,但绝不臧否人物,对于政治尽可能避躲。史书中说他"籍容貌瑰杰,志气宏放,傲然独得,任性不羁,而喜怒不形于色。或闭户视书,累月不出;或登临山水,经日忘归。博览群籍,尤好《庄》《老》。嗜酒能啸,善弹琴。当其得意,忽忘形骸。时人多谓之痴,惟族兄文业每叹服之,以为胜己,由是咸共称异。"嵇康形容他的这位朋友"阮嗣宗口不论人过……至性过人,与物无伤,唯饮酒过差而"

阮籍的行为是特立独行的,《世说新语》任诞二十三与简傲二十四栖逸第十八相关描述颇多:


 

步兵校尉缺,厨中有贮酒数百斛,阮籍乃求为步兵校尉。


 

阮籍嫂尝回家,籍见与别。或讥之,籍曰:"礼岂为我辈设也?


 

阮籍当葬母,蒸一肥豚,饮酒二斗,然后临诀,直言:"穷矣!"都得一号,因吐血,废顿良久。


 

阮步兵丧母,裴令公往吊之。阮方醉,散发坐床,箕踞不哭。裴至,下席于地,哭,吊唁毕便去。或问裴:"凡吊,主人哭,客乃为礼。阮既不哭,君何为哭?"裴曰:"阮方外之人,故不崇礼制。我辈俗中人,故以仪轨自居。"时人叹为两得其中。


 

阮步兵啸,闻数百步。苏门山中,忽有真人,樵伐者咸共传说。阮籍往观,见其人拥膝岩侧,籍登岭就之,箕踞相对。籍商略终古,上陈黄、农玄寂之道,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问之,仡然不应。复叙有为之教、栖神道气之术以观之,彼犹如前,凝瞩不转。籍因对之长啸。良久,乃笑曰:"可更作。"籍复啸。


 

阮籍的不经,在当时也曾为人诟病。嵇康所谓"至为礼法之士所绳,疾之如仇",不过,指责他的人在当时是悖时的。儒家之所谓立法,在战乱频仍之时,苍白而且乏力。看起来似乎是不受待见的。行为放诞,反倒更受到推崇。晋书说他"负才放诞,""素有高名于世,口谈浮虚,不遵礼法,尸禄耽宠,仕不事事"。阮籍的狂放,止于戏谑、调侃、弃除儒教业已崩溃的价值观,他的作为,甚至是为皇族所默许的。嵇康说他"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"。关于阮籍丧母的表现,在当时似乎是引起了轩然大波,但皇族明显在袒护阮籍:


 

阮籍遭母丧,在晋文王坐进酒肉。司隶何曾亦在坐,曰:"明公方以孝治天下,而阮籍以重丧显于公坐饮酒食肉,宜流之海外,以正风教。"文王曰:"嗣宗毁顿如此,君不能共忧之,何谓?且有疾而饮酒食肉,固丧礼也!"籍饮啖不辍,神色自若。


 

仰仗名望,阮籍甚而还可以在皇族面前狂傲:


 

晋文王功德盛大,坐席严敬,拟于王者,唯阮籍在坐,箕踞啸歌,酣放自若。简傲第二十四   


 

然而,对于政治,他则是敬而远之,轻易不趟政治的污泥浊水。


 

魏朝封晋文王为公,备礼九锡,文王固让不受。公卿将校当诣府敦喻。司空郑冲驰遣信就阮籍求文。籍时在袁孝尼家,宿醉扶起,书札为之,无所点定,乃写付使。时人以为神笔。文学第四  


 

通常的做法就是装醉,晋文帝欲与其缔结姻亲,阮籍不敢直接回绝,索性一醉六十天,这事也便作罢。然而也有回绝不了的,比如上例。那就硬着头皮对付,依着阮籍的才学,让人服帖似乎不难。

阮籍除了规避政治,还规避对于当朝人物的评点。


 

晋文王称阮嗣宗至慎,每与之言,言皆玄远,未尝臧否人物。德行第一


 

生逢乱世,保佑声名同时又保佑良知与性命,是需要生存智慧的。阮籍处理的似乎很为妥帖。然而,却也似乎十分痛苦。《咏怀诗》八十二首,虽则很隐晦,但却写满了苦闷与忧伤:


 

夜中不能寐,起坐弹鸣琴。
薄帷鉴明月,清风吹我襟。
孤鸿号外野,翔鸟鸣北林。
徘徊将何见,忧思独伤心。


 

3、择木而栖的选择性传播

嵇康的一篇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让山涛的名声不算太好。不过,《晋书》对山涛的评价是相当正面的,说他"以盛德居位"。就其其后对于嵇康家人的客户来看,山涛即使算不得是道德君子,至少也还是磊落之人。

山涛无诗文存世,即便在当时,他似乎也不是以才学见长。尤其与嵇康、阮籍的才学相差甚远,这一点,他的夫人都看得出来:


 

山公与嵇、阮一面,契若金兰。山妻韩氏,觉公与二人异于常交,问公,公曰:"我当年可以为友者,唯此二生耳。"妻曰:"负羁之妻亦亲观狐、赵,意欲窥之,可乎?"他日,二人来,妻劝公止之宿,具酒肉。夜穿墉以视之,达旦忘反。公入曰:"二人何如?"妻曰:"君才致殊不如,正当以识度相友耳。"公曰:"伊辈亦常以我度为胜。" 贤媛第十九 


 

山涛算不得一流文人,但绝对是一流的政治家。他的见识让嵇康、阮籍等友人信服,也被其日后的仕途所证明。山涛的与嵇康等为友,共聚竹林,大约也是其政治智慧的体现。在曹魏已没落,而政治格局尚未明朗之前,他所需要的是等待,也是名声的积聚。而当司马氏大局已定,他的出山机会也便到了。

我们把山涛的政治智慧以选择性传播做概括。其一,介入流行的文化符号体系,取得身份认同,以此累积政治资本。其二,选择合宜的政治力量, 深度介入,并成为中间,以己之见识,影响、改造时局。与嵇康等人的同流,山涛得以名列名士之列。山涛的做派也有着名士的印痕,譬如喝酒,而且酒量很大,但他之于却是有着相当的自控,譬如不超过一定的界限。

山涛对事与人的见识在当朝是被一致肯定的:


 

晋宣武讲武于宣武场,帝欲偃武修文,亲自临幸,悉召群臣。山公谓不宜尔,因与诸尚书言孙、吴用兵本意。遂究论,举坐无不咨嗟,皆曰:"山少傅乃天下名言。"后诸王骄汰,轻遘祸难。于是寇盗处处蚁合,郡国多以无备,不能制服,遂渐炽盛,皆如公言。时人以谓"山涛不学孙、吴,而暗与之理会"。王夷甫亦叹云:"公暗与道合。" 识鉴第七  


 

人问王夷甫:"山巨源义理何如?是谁辈?"王曰:"此人初不肯以谈自居,然不读《老》、《庄》,时闻其咏,往往与其旨合。" 赏誉第八 王戎目山巨源:"如璞玉浑金,人皆钦其宝,莫知名其器。"


 

山公以器重朝望,年逾七十,犹知管时任。贵胜年少,若和、裴、王之徒,并共言咏。有署阁柱曰:"阁东,有大牛,和峤鞅,裴楷鞦,王济剔嬲不得休。"或云潘尼作之。政事第三  山司徒前后选,殆周遍百官,举无失才。凡所题目,皆如其言。唯用陆亮,是诏所用,与公意异,争之不从。亮亦寻为贿败。


 

不学孙、吴,不读老、庄,却"与其旨和"、"与其理会"这便是山涛政治上的悟性与智慧。至于其"举无失才"则足见其所谓"以我度为胜"并非虚言。


 

4、醉生梦死的无为性传播

刘伶成为大名士的先天条件似乎不太好。

首先,他长的丑。《晋书》说他"身长六尺,容貌甚陋",《世说新语》的描述更详尽"刘伶身长六尺,貌甚丑悴,而悠悠忽忽,土木形骸。容止第十四  。"

而且也不太有钱,虽则他自己是"不以家产有无介意"的。(卷四十九 列传第十九)

仕途上也不太显眼:"尝为建威参军。泰始初对策,盛言无为之化。时辈皆以高第得调,伶独以无用罢。" 卷四十九 列传第十九  

就传世的《酒德颂》来看,文采还是不错的,但他又"未尝厝意文翰",(卷四十九 列传第十九),对于舞文弄墨这类雕虫小技,似乎不以为意。

他甚至对那个时代崇尚的清谈情趣也不大,"澹默少言,不妄交游",朋友可能并不多。

但他对老庄兴趣很浓,而且悟性也不错,"伶虽陶兀昏放,而机应不差。""放情肆志,常以细宇宙齐万物为心"。大约是因为这个原因,他和嵇康等成了至交,"与阮籍、嵇康相遇,欣然神解,携手入林"。

刘伶的成为名士,似乎非着意为之,这是他与山涛、王戎相区别之处。山涛对于阮籍、嵇康是倾慕,王戎是巴结,而刘伶与其则是完全兴趣相投。

刘伶的才学与声名远较嵇康、阮籍为逊。他似乎也未必着意于声名,除了早年建议当局实施"无为之化",也未见其有何济世的抱负。由是之故,刘伶的放浪中多了几分超脱,也可说是看透人生后的空无,《世说新语》所谓"土木形骸",几乎就等于说他是"行尸走肉",不似嵇康愤怒,也少了阮籍的幽怨。

在竹林七贤中,刘伶似乎是最能体现老庄无为精髓的一位,除了嗜酒,他似乎也别无所求,《晋书》对他的描述颇为传神:


 

常乘鹿车,携一壶酒,使人荷锸而随之,谓曰:"死便埋我。"其遗形骸如此。


 

《世说新语》中也有他与老婆掏酒斗智的趣事:


 

刘伶病酒,渴甚,从妇求酒。妇捐酒毁器,涕泣谏曰:"君饮太过,非摄生之道,必宜断之!"伶曰:"甚善。我不能自禁,唯当祝鬼神自誓断之耳!便可具酒肉。"妇曰:"敬闻命。"供酒肉于神前,请伶祝誓。伶跪而祝曰:"天生刘伶,以酒为名,一饮一斛,五斗解酲。妇人之言,慎不可听!"便引酒进肉,隗然已醉矣。任诞第二十三  


 

而其酒后的言行,则更是令时人惊诧:

刘伶恒纵酒放达,或脱衣裸形在屋中。人见讥之,伶曰:"我以天地为栋宇,屋室为裈衣,诸君何为入我裈中!" 任诞第二十三

刘伶的好酒,不似阮籍的出于生存计谋(以酒为借口,摆脱政治纠缠),也不似嵇康的微言大义(借酒消愁,传达不满),更是出于对于红尘的参破,也或者说,酒中的世界才是令他愉悦的世界:


 

有大人先生,以天地为一朝,万期为须臾,日月为扃牖,八荒为庭衢。行无辙迹,居无室庐,幕天席地,纵意所如。止则操卮执觚,动则挈榼提壶,惟酒是务,焉知其余。有贵介公子、搢绅处士,闻吾风声,议其所以,乃奋袂攘襟,怒目切齿,陈说礼法,是非蜂起。先生于是方捧瓮承槽,衔杯漱醪,奋髯箕踞,枕曲藉糟,无思无虑,其乐陶陶。兀然而醉,怳尔而醒。静听不闻雷霆之声,熟视不睹泰山之形。不觉寒暑之切肌,利欲之感情。俯观万物,扰扰焉若江海之载浮萍。二豪侍侧焉,如蜾蠃之与螟蛉。卷四十九 列传第十九  


 

正应了老庄所为无为之为,刘伶不以声名为意,不以生命为意:"死便埋我",活一天,算一天,喝死了,挖个坑埋了就是了,不必太在意,然而他的寿命并不短,《晋书》称其"竟以寿终"。


 

5、心口不一的分离性传播

向秀"清悟有远识",(《晋书》卷四十九 列传第十九)而且成名似乎也很早,"少为山涛所知",他和嵇康的关系相当好,"康善锻,秀为之佐,相对欣然,傍若无人"。然而,大约也正是这声名,后来成了他的拖累。

嵇康死后,向秀被逼出仕。晋文帝的话语带讥讽:"闻君有箕山之志,何以在此?"(《世说新语》,言语第二 )你不是以归隐为志么?怎么出来当官了?和嵇康一起死难的吕安,也是向秀的挚友,《晋书》称向秀曾"共吕安灌园于山阳"。一起归隐的挚友的不合作已经找来杀身之祸。向秀还能有什么选择呢?不就是出来当官么?如此境况下的向秀,首先面对的便是生存问题,即使要以贬损自己的信念为代价:"巢、许狷介之士,不足多慕。"

文王与向秀的对话,几乎就是一场老虎与其猎物的戏耍游戏,向秀的言语明显是违心之词,他的痛苦,史书中未曾描述,唯存留了当权者的快意:"王大咨嗟"。

向秀的《思旧赋》为他当时的性情做了很好的注解:


 

将命适于远京兮,遂旋反以北徂。济黄河以泛舟兮,经山阳之旧居。瞻旷野之萧条兮,息余驾乎城隅。践二子之遗迹兮,历穷巷之空庐。叹《黍离》之愍周兮,悲《麦秀》于殷墟。惟追昔以怀今兮,心徘徊以踌躇。栋宇在而弗毁兮,形神逝其焉如。昔李斯之受罪兮,叹黄犬而长吟。悼嵇生之永辞兮,顾日影而弹琴。托运遇于领会兮,寄余命于寸阴。听鸣笛之慷慨兮,妙声绝而复寻。伫驾言其将迈兮,故援翰以写心。

在赴京就任之前,他在故友旧居前徘徊良久,"托运遇于领会兮,寄余命于寸阴",逝者从容赴死,活着的人只能残喘而活,奈何?

向秀无心为官,却身不由己,不过,让他为权利当局肝脑涂地却也很难,史书说他"后为散骑侍郎,转黄门侍郎、散骑常侍,在朝不任职,容迹而已。卒于位。"

就人际交往传播而言,出仕后的向秀,似乎在以不同的面目,面对不同的传播场。在官场上,向秀似乎就是在混日子,说些心口不一,譬如他对文王的对答,一直到死。而在自我的私人空间,他深深怀念着过往的无所顾忌,并经由对庄子的诠释,阐发着其对于生命的感悟:

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,妙析奇致,大畅玄风,唯秋水、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。文学第四


 

6、惟利是务的功利性传播

王戎生于今世,大约是会成为一位商业枭雄的。

商业枭雄需具备过人的胆识、对钱财的无魇的欲求、以及行事的前瞻与功利,王戎的言行在在彰显着如上元素。

"戎幼而颖悟",这人很小就识见不凡:


 

王戎七岁,尝与诸小儿游。看道边李树多子折枝,诸儿竞走取之,唯戎不动。人问之,答曰:"树在道边而多子,此必苦李。"取之,信然。雅量第六


 

魏明帝于宣武场上断虎爪牙,纵百姓观之。王戎七岁,亦往看。虎承间攀栏而吼,其声震地,观者无不辟易颠仆,戎湛然不动,了无恐色。


 

他很早就受到名士们的赏识:

裴楷评价小时的王戎:"戎眼灿灿,如岩下电。"

阮籍原本与其父为友,却成了他的同党:


 

 阮籍与浑为友。戎年十五,随浑在郎舍。戎少籍二十岁,而籍与之交。籍每适浑,俄顷辄去,过视戎,良久然后出。谓浑曰:"濬冲清赏,非卿伦也。共卿言,不如共阿戎谈。"(《晋书》卷四十九 列传第十九)


 

他健谈,而且有见地:"善发谈端,赏其要会",当时的大名士王济评价他"王戎谈子房、季札之间,超然玄著。"

王戎的见识使得他得以为名士团体所接纳,成为竹林七贤中年纪最轻的一位。然而,王戎的志趣似乎不仅仅是成为一个名士,他贪吝、爱财、功利、狡诈,人生凡庸的诸多属性在他的身上被充分放大,被称为是竹林七贤中最俗气的一位:


 

嵇、阮、山、刘在竹林酣饮,王戎后往。步兵曰:"俗物已复来败人意!"王笑曰:"卿辈意,亦复可败邪?" 排调第二十五  


 

阮籍说他是"俗物",然而却似乎并不讨厌他:


 

王戎弱冠诣阮籍,时刘公荣在坐,阮谓王曰:"偶有二斗美酒,当与君共饮,彼公荣者无预焉。"二人交觞酬酢,公荣遂不得一杯,而言语谈戏三人无异。或有问之者,阮答曰:"胜公荣者,不可不与饮酒;不如公荣者,不可不与饮酒;唯公荣,可不与饮酒。


 

嵇康与阮籍都喜欢和王戎饮酒,王戎晚年曾生发感慨:


 

吾昔与嵇叔夜(嵇康)、阮嗣宗(阮籍)共酣饮于此垆,竹林之游亦预其末。自嵇生夭,阮公亡以来,便为时所羁绁。今日视此虽近,邈若山河。《世说新语·伤逝类》

王戎有见识,只是他把这种见识功利化、世俗化。这也便使得他的朋友们在接纳他的同时,也会对其加以调侃。如果按名士的通用标准来衡量,王戎的确是另类了些。不过,倘若从商业的、功利的视角来评析,王戎的所为也便毫不为怪了。

他似乎是将官场当成生意来做的:


 

"与时舒卷,无蹇谔之节。自经典选,未尝进寒素,退虚名,但与时浮沈,户调门选而已"。

这个官场的糨糊桶,不有意害人,却也不会太多估计道义之类:

他所举荐的官员,皆为门阀望族,他在意似乎不是为国家举荐人才,而是为自己积累人脉。

他本为太子太傅,太子被废和他没有关系,但他似乎也没有着意维护太子的利益,《晋书》说他 "竟无一言匡谏"。

他对于政坛潜力股及早投资,"初,孙秀为琅邪郡吏,求品于乡议。戎从弟衍将不许,戎劝品之。及秀得志,朝士有宿怨者皆被诛,而戎、衍获济焉。"

偶有失言,他也能够蒙混过关:"戎伪药发堕厕,得不及祸。"

王戎同时代的名士大多避躲官场这一是非之地,王戎不仅走进官场,位居高位,还能够在八王之乱的血雨腥风中,不仅保全性命,还能继续闻达。

说王戎喜欢为官,似乎也不是,他其实是不缺乏感受生活的雅趣的:

"虽位总鼎司,而委事僚采。间乘小马,从便门而出游,见者不知其三公也。"
以商业传播的视角评析王戎的所为,他的为官生涯是其实是可圈可点的成功的。

王戎爱财而吝啬。

《世说新语》似乎是把王戎当成了吝啬的典型了,俭啬类一共九篇,四篇是关于他的:


 

王戎俭吝,其从子婚,与一单衣,疏更责之。


 

司徒王戎既贵且富,区宅、僮牧,膏田水碓之属,洛下无比。契书鞅掌,每与夫人烛下散筹算计。


 

王戎有好李,卖之,恐人得其种,恒钻其核。


 

王戎女适裴頠,贷钱数万。女归,戎色不说,女遽还钱,乃释然。

灯下数钱是他的嗜好,女儿欠钱让他不悦、送外甥一件单衣要讨回来、在好李上钻洞,让别人培植不成……

他的爱财,也的确助他成为了那个年代的大富翁:

性好兴利,广收八方园田水碓,周遍天下。积实聚钱,不知纪极。

不损人,但一定要利己。这是商业的道德,也是商业传播的目的之一。以此观之,王戎原本就是那个年代的成功企业家。


 

7、放浪形骸的嘲讽性传播

关于阮咸的史料是竹林七贤中最少的。阮咸的声名不及嵇康、阮籍,权利当局犯不上一定要阮咸为官,给所谓的太平盛世撑门面,而这也让阮咸少却了嵇康们因政治而生的苦恼。阮咸对为官的态度似乎也很是随意,给个官,换些酒钱,他似乎也不排斥,倘若被拒,他也不会太在意。

阮咸放达、好酒,更多的更是豁达、率性。他的社交圈子和权贵们关联度不及嵇康、阮籍们盘根错节,不会轻易因言获罪,他的言行也没有必要有太多的顾忌,尽可以放肆的调侃、率意的放纵。在阮咸所处的传播场中,他完全可以对接受对象的观感无所顾忌,甚而,让接受对象惊诧,对于传播者而言,颠覆性的传播行为不仅可以让传播信息更为强势,也可以让传播者本身更为快意。

关于阮咸的记载,多在《世说新语》任诞类中。


 

阮仲容、步兵居道南,诸阮居道北。北阮皆富,南阮贫。七月七日,北阮盛晒衣,皆纱罗锦绮。仲容以竿挂大布犊鼻裈于中庭。人或怪之,答曰:"未能免俗,聊复尔耳。" 任诞第二十三  


 

阮咸调侃阮氏的富有同宗,竹竿高挑起自家的破裤头,应对富家炫耀的绫罗绸缎。你开你的宝马,我起我的毛驴,说服谁呀?


 

诸阮皆能饮酒,仲容至宗人间共集,不复用常杯斟酌,以大瓮盛酒,围坐,相向大酌。时有群猪来饮,直接去上,便共饮之。


 

一群狂徒头伸入大酒缸中狂饮,已经够放浪的了,又招来头猪凑热闹,索性就人猪共饮。


 

阮仲容先幸姑家鲜卑婢。及居母丧,姑当远移,初云当留婢,既发,定将去。仲容借客驴,着重服自追之,累骑而返,曰:"人种不可失!"


 

私幸姑母家的鲜卑奴婢,胆子够大。在服丧的时候,穿着丧服,骑着客人的毛驴把被姑母带走的女婢追回来,真正是惊世骇俗。


 


 

附注:魏晋士人善辩论,尚清谈。以现在的话语体系言之,这是中国古代史上少有的重视舆情与传播的时代。"竹林七贤"是魏晋士人的典范,乃至图腾,近年,南京曾发现南朝时代"竹林七贤"画像砖,足见其魅力。本文试以传播视角,细解"竹林七贤"之生存理念与生命智慧,疏漏之处尚多:其一,史料之充实尚待提升;其二,行文之规范尚待强化;其三,行文之语言尚需学术化。抛砖引玉之陋文,就教于各位。

1 条评论:

漠北的风沙 说...

文风颇有“最后驿站”的味道,犀利挥洒照旧,少了一点顽世不恭。

我的简介

孙永超,广电、广告策划人。复旦大学面壁8年,而后涉足广告及广电策划等领域,从事策划时间长达十余年,策划过的品牌数以十计,兼任上海电台主持达四年之久。并曾在复旦金仕达、上海因特耐、中国汽车电子商务网等企业担任要职。出版过《三毛传》(与陆士清、杨幼立合著)、《最后驿站》等畅销书,其中《三毛传》获中国图书金钥匙奖、并成为台湾高级中学跨校网路读书会的推荐书目。曾发表过电视市场策划研究、台港文化研究等领域研究论文多篇。现任职于上海大学影视学院。